叶青：甜蜜的海岛

糖在日常生活中带给人们巨大的欢乐。我家乡玉环岛虽如一艘船，孤悬于海，但在我国制糖业兴盛、糖能普遍供给前，就满载甜蜜的生活图景。

清雍正六年，玉环建制，大量闽人入籍，闽帮商人开始在玉环贩运南货。家乡的南货多指闽南及南洋的食品，以糕点糖果为主。清同治年间，玉环坎门港贸易繁盛，商贾云集，坎门埠头成为南货集散地和中转站。我乡人开设商铺，整载购进南货，还建起糕点糖果作坊和酒坊，把货物批转到温岭、乐清等地。

民国末期，我外公和他的六个兄弟把渔船改为商船，往返中国台湾做生意。我外婆八十多岁时还跟我念叨:“那白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雪，用筲箕铲起倒入麻袋，被客商贩运走，糕点各式各样，水果罐头以前没有吃过……”家乡有一句很押韵的闽南话:“一年经台湾，三年说不完。”说不完经营南北货时所见所闻，也说不完各种食品的甜味儿。直至我成年，还可以在家乡买到乡人自制的云片糕、红心糕、棋子糕和牛皮糖。

各种糖融入海岛人的生活。被风吹雨淋了，喝碗热乎的红糖水祛风散寒；女孩来了月信肚子疼，生姜、桂圆加红糖煮起来，喝下去活络气血。平日食补的糯米酒、鸡蛋酒要加红糖；松糕、米饼的制作要拌红糖。七月七干妈送来的红糖巧人是被宠溺的味道；抻开糕头，裹上红糖，是记忆中快要过年的味道；外婆喜欢用食饼皮包红糖和花生碎，那是福建“麦裹煎”的味道。

白糖被重塑得更为巧妙，各种粉粿都可以用白糖拌上桂花、花生、芝麻等做馅料。家乡的油墩儿是猪油和白糖相互成就的美味，而猪油、白糖、桂花炒年糕是少年时幸福的滋味。用白糖油底抽浆做拔丝土豆、拔丝苹果是锦瑟年华的欢乐记忆。一碗白糖炖丝瓜，用调羹啜饮，有夏日的宁静和风雅。

冰糖剔透也八面玲珑。我乡人用冰糖炖雪梨、煨白木耳、煮折耳根，做各种治愈系甜蜜汤汁。

冰糖的食用还包含着科学的认知和想象力。家禽和生猛海鲜用冰糖作为重要的食材，通过黄酒的牵引，在人间烟火中合力寻求生命的强劲力量。

黑枣冰糖炖鸡是冬令进补佳肴。外婆每年冬天炖一只老母鸡给我爸吃。她把斩好的鸡块倒入大砂锅，加黄酒和水，投入冰糖和黑枣慢炖，最后倒入已成形的鸡卵和一堆金黄透亮的蛋茬，香气从丝丝缕缕到轰轰烈烈，馋煞我们。但这是一家主劳力专属，我爸偶尔给我们分一块，尝到一块入骨香甜的鸡肉，曾是我年少时的小确幸。

红唇鲈鱼冰糖鲜是我家乡民间治疗久咳不愈的食疗良方。外婆把鲜活的花鲈拍晕，去鳞剔鳃。掰开鲈鱼的上下颚，从鱼口中拉出腥膻之物，用清水把鱼体冲洗干净。将备好的冰糖和姜片塞进鲈鱼嘴里，合上双颚，一条完整的鲈鱼盘在一个大瓷缸里。倒入小半碗温开水，几调羹黄酒，几块老冰糖，扣上瓷缸盖隔水炖，待鲈鱼汁充分渗透出来。揭开锅盖，浓香扑鼻，汤汁乳白浓稠，鱼肉嫩白细腻，空腹吃肉喝汤后安枕而卧，静待“药”到病除。

鲈鱼性甘温，有补五脏、益筋骨、和肠胃、止咳化痰的功效。冰糖炖鲈鱼的药理是以辛甘的姜片和温润的冰糖为药引，合之黄酒去腥，滋阴的冰糖在鱼汁里溶化，可大生津液，营养丰富的鲈鱼补足肺、肾元气的亏损，枯回槁泽，无论虚热、虚寒引起的咳嗽，均能补虚扶正。这些我今日才懂的医理，外婆早就运用它们作为武器，击溃久咳体虚恶性循环之顽症。除医理外，她应该更懂得甜蜜的力量。

家乡人还信仰以形补形的中医理论，猪肝补血、猪心安神、猪肚调理脾胃，都离不开冰糖的加持。

猪肝切片加冰糖，倒入滚水，密闭在圆形的锡罐里，隔水蒸。吃猪肝喝汤，起到补血的作用。猪心是整个儿放在砂锅里炖，加上红枣、黄酒、生姜、冰糖。炖至筷子能轻松插入猪心，即可食。猪肚是把糯米、板栗、莲子等塞到肚里，再用线缝紧，置砂锅里，加适量冰糖和酒水炖煮。待猪肚包熟透了，提出来切开。吃过几次，肠胃就会调理妥当，有一副猪肚十副良药之说。

我乡人还用冰糖炖猪手，炖核桃腰肾肉；炖鸽子、蹄髈、血蛤、梅童鱼、鳖、河鳗、青蟹、弹涂鱼、海参、花胶等，似乎无冰糖不能炖的鲜。

据文献记载，唐朝名将陈元光将军驱军南下，开辟蛮夷之地，是福建漳州历史上首位刺史，使漳州成为老百姓的乐土。当时糖还是贵族专享，他的部下把糖和甜味饮馔带到漳州一带，并与当地的食材结合，流传开来。历经千百年的发展，甜味成为南方人喜欢的味道。而随着人口的迁徙和南北的融合，当年偏僻的玉环岛也弥漫了甜蜜的气息，这是历史、风物和智慧共同造就了甜蜜的滋味。